沐司醒来之时,我正送大夫迈出客栈门去,穆苏拎着裙角急急从二楼小跑下来,嘴里边喊道,“小姐,公子醒了,公子醒了!”
听到这个消息,我的心头难得泛起一阵欣慰,沐司睡了三四日,我用尽身上的盘缠给他请了大夫抓了药,他若再不醒,我便只好叫茸耳去街上卖艺谋生了。
至于为什么是茸耳,是因我乃大昭现下通缉的重犯之一,穆苏也是,我俩实在是不好抛头露面,也只有让茸耳且先一试,毕竟,护花使者这事,是他自己提的。
我给他的这番解释,于情于理都无过分的地方,他就算努着嘴抗议,也拗不过我的指间弦。
记得彼时我是这样同他说的——“当然还有另一种办法,睡死过去总比饿死好,这一路走来我们也算是生死与共了,大不了我奏一曲眠心曲,咱们大家共奔极乐。哦对了,茸耳,你努着嘴是做什么?”
茸耳:“我嘴疼……不碍事,嘴疼一点也碍不着我卖艺的事……”
我拍拍他的肩,语重心长道,“嗯,那养家糊口的重任就托付给你了。”
茸耳:“……”
此时沐司醒来,倒也是多亏这大夫的诊治,于是我又从荷包里拿了点剩下的银子递到大夫手中,便越过穆苏急急上楼去。
西亭断柳与血娘子那一战,说起来我们便没什么巨大损伤,唯一的损伤便是沐司本就满是伤痕的身子,落了水后竟是染上了风寒。
那时茸耳下了水去救沐司,我将手中的剑挥出去,趁血娘子分神之际,我一个反手抓,将背上的幻音琵琶摆到跟前,正是第一个音节响起之时,血娘子一行人纷纷逃命般离我而去。
呵,倒是一群有眼见力的。
我急急推门去,望见沐司靠在床上,他见了我,苍白的脸上也是泛起一阵惊愕,随即便转为欣喜。
“越儿!”
这声久违的越儿,竟是弄得我鼻头一酸,细细算起来,我与沐司已有半年之久没见过面了,在未央宫听到他噩耗的那日,我以为此生,是再也听不到他这样唤我了。
看来命运待我不算薄,时隔半年,我竟还能看到他在我跟前,口里唤着我回忆里的称昵。
我坐在床沿望着他,他见我眼眶有些泛红,竟是抬起手揉揉我的头,口里荡出温柔的话语,“越儿这是怎么了?是不是有人欺负了你,告诉兄长,兄长替你教训他去!”
他仍是像儿时对我那般,那般护着我。
我摇摇头,却也因为他方才的话,眼角竟是忍不住漫出泪水。
穆苏和茸耳很是有眼见力,也不知何时,屋子里只剩下了沐司和我。
我同他说了我这一路的经历,同他细细道着未央宫无数个失眠的日日夜夜,说着将军府是被有心人设计,说着我怎样将剑插入柯子尘的胸口,说着我在苗疆遇到了咱们沐府的仇人,又怎样在西亭断柳救回了他。
这过程又辛酸而漫长,像极了黑夜里挣脱不开的噩梦。
沐司叹了口气,在我提到我在苗疆遇到柯子尘时,他的眉明显微微上挑,眸子里多了一分深沉。
“越儿。”他轻轻唤了我一声,我也是点了点头望着他,生怕他会生气我救了柯子尘的事。
可是沐司并没有,他还是我印象里温润如玉的少年,纤长的睫毛微微一颤,他抬头望着我,“陛下他没事就好。”
我闻言,手兀的一顿,才想要张口为将军府申冤。他见我情绪有些激动,立即抓住我的手腕,我垂眸望了一眼他的手,又扬起下巴望着他,微微皱起的眉,想必已将我的不满和不解尽数传到他的眼中。
沐司沉了沉眸子,缓言道:“陛下是被陷害的。”
屋外骤然响起淅淅沥沥的声音,万条银丝击打着木窗,在那雕花窗棂上,滑下条条晶莹水珠,乌云密布,天色顿时暗了下来,连同屋内,也只有微弱的光。
我站起身去点亮了那油灯,屋内这时才亮了起来,我也淡淡问到:“陷害什么?”
沐司下了榻,坐到那木桌旁,竟是咳起声来,想来是因风从木窗的缝隙透了进来,让他有些凉意。
我环顾着四处,从桌上抽下那桌布,挂到木窗的缝隙前。
“皇陵那日,并不是陛下造成的。”
“皇陵那日究竟发生了什么?他们都说你死了,我不敢信又不得不相信,柯子尘的密探说见到你的尸体漂在皇陵下游的河岸上。”我着急到。
沐司伸手去够那茶壶,却被我先于一步拿起,往一旁的碗里灌满了热茶。
而他,却久久不语,像是没有同我说这件事的打算。
这时敲门声起,穆苏端着清淡的白粥走了进来。我这时才注意到,原来我同沐司已是聊了一个下午之久,现下已是该用晚饭的时间。
我端了碗水递给沐司,发现他的眉角多了几分皱纹,发间有着些许银光,面色如纸一般发白,只是我同他说起皇陵那日的事,他却久久不提,紧抿着双唇。
我叹了口气,他要是不想说,我也不会为难他。
只是我念他是这世上我唯一亲近的人,他如今的样子,却是提防我如外人一般。
我朝穆苏使了个眼色,便起身准备出门去,迈起步子的那时,沐司蓦地叫住我,接下来的话简直是给了我闷头一击,他的话音在半空荡起——“唐四,没了。”
我双腿一颤,险些摔倒在地,幸得穆苏扶住了我。
我扶着穆苏,缓缓回过头去望着他,打着颤的双唇间久久才吐出几个字,“没了?怎么会没了?”
那样活泼心善的姑娘,没有心机没有城府,决然不会加害他人招致仇家,又有她母亲风熙云风太后的庇佑,好端端的怎么会没了?
我不能接受。
我能明显感觉到,旁边的穆苏也是受到了惊吓,扶着我的手显然在颤抖。
不知是这天沉闷的缘故,还是方才沐司所说的话而导致,我的胸口有些沉闷,沉闷得像是快要不能呼吸。
像是时间回到了柯子尘登基那日,我第一次戴上凤冠,走在后宫里铺满鹅卵石的御花园中,旁边的掌事姑姑一脸忧愁地叹着气给我说——
这皇宫里的日子,就如同这御花园里的路一般,表面看起来风光旖旎,实则脚下的每一步犹为硌脚。今日一脉同气的姐妹,明日可能就成兵戎相见的敌人。而昨日华衣玉镯的佳人,今日就可能是白衣裹尸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