屋里霎时寂静下来,我站在一旁让穆苏搀着,耳边划过的是沐司一字一顿的话语。
沐司细细诉说着皇陵那日发生的事,而他的嗓音,显然带着几分沧桑,像秋日里凉透的河塘,在提起唐四的名字时,也曾几度哽咽。
沐司轻叹了一口气,“那日我前脚刚到皇陵,禁卫军后脚就跟了上来,身后是枪林弹雨……”
彼时沐司才赶至皇陵,将军府没落,朝廷允许他所带的随从不过六七人,一行人才至皇陵还未歇脚,漫天的箭羽就朝他射来。
他当下还未搞清状况,就见身旁的随从和战马一一倒下,而穿入随从们的肉身的,是朝廷禁卫军独特的雕翎箭。
他拿着那支雕翎箭的手在颤抖,心里唯一的想法就是物是人非,昔日的柯子尘竟对他这般下毒手。
来不及有片刻迟疑,接着又是漫天的红光映亮了天边,沐司抬头望去,亦是漫天的火矢。
多年沙场的积累经验告诉他,对方的人数不可计量,他无法以寡敌多,现下的唯一办法便是逃。
他才迈出退去,身后便传来刺痛感——前几日他从战场上凯旋而归时,以为能光宗耀祖,却从未料到等着他的是家门被封,族人被斩,一时之间受万人随意践踏。
那每一板子打在他身上,都足以让那皮肉绽开花,可他都从未哼一声。
谁会想到立功而归的将军,受到的竟是这样的待遇。
他以自身最快的速度挪着腿脚,却还是不及身后乘风的翎羽,一箭一箭从他的后背没入,又带着腥味从前胸穿出。
沐司的战甲被搁置在朝廷内,现下挡箭的不过是一层布衣。
他的视线开始模糊起来,他想他是支撑不下去了吧,想着是要去九泉下与父亲相聚了。
脚下蓦地踉跄,沐司就那样滑落山坡去,身子滚在那尘土中滑下,身上的每一箭都扎得更深了些。
耳边渐渐传来马蹄声,而他心中却明白这次必死无疑。
君要臣死,臣不得不死。
朝廷里那个假意赦免他的人,原来早在皇陵等着他的到来,此后,那人便可高枕无忧。
他躺在土路边,嘴角兀地笑出声来,那一刻,他真是恨透柯子尘了,恨自己瞎了眼,恨自己在两年前的猎场救了他。
马蹄声渐近,等来的不是致命一击,出乎意料的竟是昔日佳人的话音。
柯棠的声音渐起,“沐……沐司?”她急急下了马蹲在他旁边,黑夜里伸手不见五指,她望不清跟前人的面孔。
柯棠颤着手去推了推他,带着微乎其微的颤音小心问着,“你……是,你是沐司吗?”
他挣扎着侧过头望着她,口里仅存着一口气,“唐……唐四?”他有些惊愕,又觉得有些好笑,许是他就要死了,耳边眼边,都出现了幻觉。
民间都说,人死前的幻觉,是最牵挂的人。
话音刚落,身边的佳人蓦地一颤,急急扶着沐司的身子,将他胸前的箭矢掰断,又吃力的将他搀起。
他这才发现跟前的一切并非幻觉。
柯棠将沐司扶上马,一挥马鞭便往前往驰去。
皇陵本就在荒郊之处,她急急赶着路,却也从未见到一家医馆,一户人家。
沐司伏在她的后背上,意识虽是渐渐模糊,却能清晰地感觉到柯棠的身子在发抖。
他在她的印象里,素来都是翩翩公子的模样,却从未见过他这样狼狈。
她的心里在惶恐,她知道他快要撑不下去了,她担心他就这样没了。
她还没跟他一较高下呢……
她,她还没嫁给他呢。
马在前方的废弃马棚处停了脚,她小心的将他扶下马,却不料耳边传来他讽刺的声音——
“你是来……替你皇兄取我命的么?”
柯棠抿抿嘴,搀着他靠在草垛后,又从怀中掏出手绢,替他擦去脸上的污泥,“你不要恨皇兄……皇兄他……”
话还未说完,他蓦地抬手拍开她的手,齿间攒出两个字,“你走。”他觉得她的话实为好笑,她的父亲灭了将军府,而她的皇兄登基后竟也不肯放过他,说什么情同手足的兄弟,都是废话。
柯棠心下一凉,却也能理解沐司此时的心情。
四下突然寂静,却蓦地响起她清冽的声音,“龙椅上坐着的那个人,受万人朝拜的那个人,不是皇兄!不是柯子尘!”她咬咬牙,心里很是坚定,势必要将这些事解释清楚,“我这么说你听明白了吗?你的仇人,不是我皇兄啊。”
她颤着声音吼道,眼角有些湿润。
柯棠仍是记得两年前的那日,她在鱼塘旁洒着鱼食,柯子尘轻描淡写地叮嘱了她一句——
“后宫如深潭,若我日后不在你皇嫂身边,还劳烦我这皇妹多多照料了。”
她抬起眸子瞥了柯子尘一眼,眸中有些不屑,淡淡道,“怎么,你要出家了?”
后来想也不用想,柯棠又挨了柯子尘一记眼刀,“我是说日后,我总有不在宫里的时候,照顾不周的地方。”
那时柯棠只是撇撇嘴敷衍着,全然没将柯子尘的话放在心上。
可她皇兄登基的这两年中,她才渐渐发现,那日鱼塘边的谈话,是柯子尘的肺腑之言。
这两年来,后宫里的一切她都看在眼里,譬如她皇兄几乎不去未央宫了,譬如他也记不清她这个皇妹的生辰了。
起初她以为是他政务繁忙,可他封沈素颜为妃的事,蓦地便让她肯定——人们现下朝拜的天子,绝对不是她的皇兄柯子尘。
“我活了十七年,难道我会不清楚我的皇兄是什么人么?沐司,我们认识了十年,这十年里,我想你是清楚我的为人的!”
是,沐司清楚,她绝不是那种会说不着边际的话的姑娘。
他缓缓侧目望着她,本是空洞无神的眸子里,顿时漫出些许亮光,“那那个龙袍加身的人是谁?加害我沐府的人又是谁?”
柯棠的神情有些愣怔,她张着两唇却又说不出话来,即便她知道真相,却也无法轻易地说出——这一切皆为她母后一手策划。